【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人民文学出版社,苏福忠、马爱新等译
我第一次感到语言可以被表述得如此精准,第一次了解到“勾勒”这个词表述的状态:乔伊斯只需三言两语便可引人进入一种幽微的气氛,触摸到一股流动的感情,当然,“三言两语”不是虚指,他真的只用写三句话。
写少年人的爱情:
她等着我们,她身体的轮廓被半开房门中透出的光线勾勒出来。她弟弟总是逗她半天才肯服从,我就站在栏杆旁望着她。她的衣裳随着她身体的移动而轻曳,她柔软的发辫左右摇摆。
她弟弟和另外两个男孩在抢帽子,我一个人站在栏杆旁。她手握着一根栏杆尖,低头看着我。我们门对面的灯光照出她颈项的洁白曲线,照亮了垂在颈边的头发,再往下,照亮了栏杆上的那只手。灯光落到她衣裳的一侧,照出衬裙的白镶边,在她随意站着时刚好能看见。
我把前额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望着她住的那幢黑暗的房屋。我也许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我想象出的那个穿棕色衣裳的身影,被灯光恰到好处地轻染出颈部的曲线、栏杆上的手和衣裳里面的镶边。
写一个人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
格林夫人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拘谨地握着面前的一卷乐谱,惊恐的眼神时不时调转方向。阴影掩盖住了褪色的裙子,但又恶毒地落在她的锁骨后面的凹陷处。大厅里嘈杂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第一男高音和男中音一起来了。他们衣冠楚楚,身材壮实,个个踌躇满志,他们给同伴带来一丝挥金如土的气息。
写一口不甘心:
他在想,躺在他身边的她怎么会把她情人向她诉说他不想活时的眼睛,深深地锁在心中这么多年。
写一个女人的魅惑:
洁白的脚面在毛茸茸的拖鞋鞋口处闪着微光,涂过香水的肌肤下血色温暖红润。当她点亮、放稳了蜡烛,她的双手和手腕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写两个女人做事:
玛丽·简不声不响地坐下来用餐,但是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仍围着餐桌摇摇晃晃地走动,一前一后踩着后脚跟走,互相妨碍,互相命令却互不照办。
语言大师无穷无尽的鬼才比喻实在是幽默,戏谑的真实:
他的脑袋又大又圆,油光锃亮,一年四季都在冒汗。那顶大圆帽子歪戴在头上,活像从一个灯泡里长出另一个灯泡。他走路总是目视前方,仿佛是在游行,如果他想目送街上某人,必须从臀部开始转动身体。
她尊重她的丈夫,如同她尊重邮政总局一般,二者都是那么巨大、可靠、一成不变;尽管她知道他的天赋有限,她依旧欣赏他作为男性的抽象价值。
现代商业方式对他的宽容之处,只是让他在克劳街上有一间小办公室,百叶窗上写着他公司的名称和地址——伦敦东区。
某种程度上,乔伊斯写物写人是没有分别的,用画面感来陈述仿佛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街上的其他房屋,意识到各自内部体面的生活,用棕色无动于衷的面孔相互对视。
头顶的天空是不断变幻的紫罗兰色,路灯向空中举起它们微弱的灯光。
小个子女人希望他们能有不错的票房。她朝外凝视着雨幕,直到湿漉漉的街道所展现出的忧伤感抹去了她脸上挤出来的全部信赖与热情。
读神级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之前,我哪里敢妄想读传说中的神级大长篇《尤利西斯》,现在,我只觉得,我可以。
谁都不可以错过乔伊斯。
PS:和上海译文出版社王逢振的译本选篇对比后,一定要读人民文学出版社苏福忠、马爱新等人的译本,虽然还没读过英文原著,但我个人感觉对于乔伊斯语言精准性的还原性展现,后者水平可高多了。